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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／李佩雯　婦女新知基金會常務董事、世新大學口語傳播系副教授　

二十年不見的同學X，在餐敘後終於提出了當晚的重點問題。「妳們都不會擔心，越老越嫁不出去嗎？」這個問題終於來了，自從上回寫了「單身，有事嗎？」，突然之間，我好像成了單身事務所的管理員，不時得面對身邊的單身朋友提出自己的疑難雜症。

　　我說，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向去回答。首先，和我差不多年紀的朋友，不婚的可能性的確越來越高。憑良心講，一個人過慣了，真的越不容易遷就生活中的另一個人。不管是晚餐吃什麼，電影看哪一部，幾點上床睡覺，如果平時習慣了自己做所有的決定，那麼到頭來不免有一種，我幹嘛多找一個人來吵架的結論。換言之，如果1+1所激盪出的火花無法大於2，那麼還不如單身。

　　但是，從另外一個角度想，我倒不認為熟齡成家是件全然沒希望的事。我明白X所想的，年紀越大，身邊合適的對象也紛紛死會（or come out to be gay），交友市場越是限縮。不過，除非我們自己願意被數字所定義，想把交友對象框限在某個年齡層區塊中（想想最近炒得沸沸揚揚的王大陸和陳玉珊），否則，我今年幾歲，跟我能不能找到合得來的朋友，並無絕對的關係。

　　再說，把自己「嫁出去」這串字眼，我聽了就一把火。嫁出去？出去哪裡？我們究竟是人，還是商品？等著他人來挑選，沒被挑中，就是出不了貨的劣質品？我知道我的話並不中聽，X想聽的可能是：「妳的條件還很好，不用擔心嫁不出去。」坦白說，我是個不相信條件說的人（雖然現實中，大家看的是有沒有房，開什麼車，名片上印著什麼職稱），人跟人需要的是深度相處與認識，在尋找伴侶的路途上，不是追來追去，吃大餐、看電影而已。條件好不好？又不是買水果。難怪我的學生因為看了某約會節目，憤而寫了一篇關於愛情商品化的論文。

　　我話一說完，X似乎一時覺得訊息太刺，轉身繼續跟同桌友人討論何時要加入中年人交友軟體（我記得，小時候的我愛紅娘節目，會稱我這個年紀的人「大哥哥、大姐姐」，以前的人用詞好溫馨）。X用一種找到神準算命師的口吻，跟大家報告，自己的兩位女性友人最近都透過這個交友軟體，找到婚姻。這時，我又忍不住插嘴，我說：交朋友是好事，但是如果只是一心想從網路管道把自己推銷出去，會不會有點像為了要去喝喜酒，而急著找一雙新鞋？

　　當晚散會後，我開始反想。不只是家人或親戚朋友，單身的人，自己也在逼死自己。會這麼說，是因為幾年前的自己，的確也有一段時期，每天揹著一個倒數計時器，一遇到重大節日，情人節、聖誕節、跨年，都免不了要鬼哭神號一番。但是，這幾年，因為歷經一些人生轉捩點，我選擇慢慢拋棄身上一些不需要的價值重擔。心靈上的斷、捨、離跟每周居家的灑掃庭除一樣，讓我終於體會到存在的輕盈，也惋惜自己為何未能早幾年覺醒。

　　單身的我，為了順利放過自己，有幾個觀念必須從內而外地相信並實踐：

　　人類不是月餅，年齡不是賞味期限，也不該成為我們嘗試任何事物的阻力。人，尤其是女人，為什麼不能隨著年齡的增長，在各方面繼續保持活躍？誰說過完了三字頭，情感、身體、吸引力就要順著社會的想像開始走下坡？我相當不贊同台灣文化中配合年紀行事的制約觀（比方說，22歲前一定要大學畢業，35歲前一定要生小孩），這些阻礙人類自由發展的無意義約束，絕對是人類生存的痛苦製造機。

　　女大男小、男超大女小，或其他性別與年紀（或族群）的混搭，都不是一種罪。如果伴侶間追求的是一種心靈與生活上的契合，那麼年紀懸殊的交友，何以成為一種問題？我知道年紀小的那一方，家人通常會擔心兒女將來得負責伴侶的照護工作，這一點我倒是覺得大家多想了，這個世代，什麼事都可能發生，提早分手，遭逢意外，都不再是連續劇裡的劇情。人與人之間能夠相知相處多久，真的很難說，我們又何必太早擔憂尚未發生的事。更何況年輕人的體能狀況就一定比較好？那也未必。再說，如果真是伴侶，（而國家能夠一起）扶持對方的晚年，也不算是太過分的要求吧？

　　單身不是不孝，本來就不是。人家說，單身會讓父母擔心，就是不孝。疑？長期觀察下來，我發覺自己的父母，好像也從未少擔心過我的已婚兄弟姊妹（父母總是掛心子女），在不在婚姻裡，其實不是重點，重點是每個人能不能為自己的快樂與生存負責。也許真正應該改變與根除的是我們的「人家病 」，「人家」到底是誰？我們怕的究竟是誰的眼光？人家病，其實會不會是我們自己的心魔？

　　單身不可憐，單身可以很忙。開關正好切換到單身模式的人類，像我，除了關心國家大事，還要忙著跟父母、弟弟（哥哥的小兒子）、老朋友、同學、理念相投的同事、學生、朋友的朋友、有潛力的情人們、變成家人的舊情人們，還有自己約會。難怪，一年一年過得這麼快，因為跟這些人的約會排完，差不多也好幾個月光景過去了，哪來的時間覺得自己可憐呢？

　　單身不是不正常，更不是一種缺陷。台灣的厭女與單身歧視已經嚴重到，連單身的總統候選人也遭殃。身分證上的配偶欄是否填滿，竟然可以被拿來當成服務台灣人民的能力指標。我想起，有位同事曾經笑笑地對我說：「妳未婚，不適合教家庭溝通。」（彷彿我是個外星人，無親無故，突然降落在地球）依照這種荒謬的邏輯，柯P也沒有任何政治經歷，怎麼能當市長？將單身視為一種缺陷，就是一種歧視。

　　從小我們就不斷地被訓練如何融入群體與社會，可是很少人告訴我們，一個人也可以活得珍貴而昇華。課本裡說過，人不該是孤島。但是課本沒說的是，孤島的旁邊環繞著湛藍的海水，底下甚且藏著豐盛的水生資源。換句話說，人類想要全然的孤獨，恐怕不是那麼容易，就算少了另一座島相伴，這世界尚有太多的未知等待被探索。所以，大家究竟在焦慮什麼？催促什麼？人生，不是只有追求婚姻這件事。

　　也許，妳我該擔心的不是嫁不出去，而是自己無法放過自己。

（原文刊登於第99期女人紀事11月-12月刊）